刚发生了大臣谋反之大事,皇帝显然很忙,宵衣旰食,起早贪黑。
如此,皇帝显然没多少时间理会璃北宫宸。璃北宫宸的御前工作很简单,就是皇帝渴了递茶,皇帝没墨了研磨,皇帝累了给捶捶背……诸如此类。她倒是不累,却有些无聊,她看了看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奏折,心下有了计较。今日一早皇帝迈进殿内,一眼便瞧见了桌案上的花束。陈公公笑眯眯的解释道:“这是季姑娘为一早皇上准备的。”皇帝坐于书案后,抬手摸了摸娇嫩花瓣,摩挲指尖,上面似乎还有一些湿意,似乎是晨露。“她呢?”陈公公估量着皇帝的神情,没看出他有不喜之色,笑道:“季姑娘有心,去小厨房为皇上做糕点去了。”璃北宫宸确实是去小厨房做点心去了,不过她不会做,借此机会来学学也算是打发时间。她事先问过了,皇帝以前是没有御前宫女一说的,她所做的那些杂事以前也都是陈公公在做,有她无她都是一样的结果。璃北宫宸小时候是跟着父亲在边疆生活的,那里人人旷达豪爽,皆闲不住,是以她也不太做得来这些文书活的。虽然此事做的不太妥当,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宫女,过些时日便会离开的,是以她也不想拘着自己。厨房的厨娘知她是皇帝跟前侍奉的宫女,虽不解她为何会来厨房,但还是勤勤恳恳认认真真的教她。罢了她让厨娘将她做好的糕点包好,待会递到御前,而她自己的则是留好自己吃了。出门是路过花园,听到有宫女闲聊,璃北宫宸不便听人墙角便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可在听到内容后脚却被钉在原地,一动不能动。谈话内容里的主人公竟是她自己?宫女1号:“听闻皇上新任御前宫女是鬼神报恩呢!”宫女2号:“我也听说了,她本是一只普通花妖,得皇恩泽被,延绵子嗣,是以苦苦修成人形,入了皇宫,只为报恩呢!”宫女1号:“当真是知恩图报,可歌可泣,令人叹服啊!”普通花妖,得皇恩泽被,苦苦修成人形入皇宫报恩的璃北宫宸:“……”璃北宫宸猜到自己可能会引人注目,会有无数人打探她的往事,却查无可查,全然空白。她知晓会是这个结果便全然安心,想必他们查不出便也不会再查了。可没成想,人们的想象力是如此的丰富,她的身世一下子就齐全了,故事还一波三折,感人肺腑?!身后忽传来一声低笑,璃北宫宸扭头就看见了皇帝立于她不远处,身后是陈公公。璃北宫宸一愣,福身行礼。她故意加大了音量,假山后面的宫女们立即噤声,出来行礼后就匆忙跑开。见他们走远,璃北宫宸微松一口气。皇帝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好笑,“小花妖,你迷路了吗?”璃北宫宸知晓他是在责怪她许久未归,可那句“小花妖”传入耳中却格外勾人,她心跳漏了半拍。“婢子给皇上准备点心去了,皇上这几日辛劳,婢子担心皇上身体。”“哦?是真担心?”璃北宫宸却噎了一下,本是漂亮话,他却仿佛听不出。在他的注视下,璃北宫宸只好缓缓点头,“是真担心。”好在皇帝没有再问,而是就近找了一个亭子就要尝尝她“做的”点心。点心是皇帝自宫中带来的御厨做的,刚一打开,入眼的便是晶莹剔透的桃花糕点,鼻尖萦绕淡淡的桃花香,早先璃北宫宸己经尝过,滋味美妙,入口即化,仿若含住了整片桃林。此时乍见此糕,璃北宫宸忍不住口水分泌。皇帝勾唇,“你很想吃?”璃北宫宸摇头,“皇上您的,婢子不会争。”皇上一怔,手上动作顿住,良久垂眸咬下一口点心。味道极佳。一口便放下,陈公公适时递上帕子给他擦手。皇帝看着她,语气极淡极淡,“你可知欺君之罪是杀头大罪。”璃北宫宸以为是自己骗他“这桃花糕是自己做的”被发现了,极迅速的垂首认错,态度极好。皇帝盯着她低垂的脑袋,目光沉沉,良久不语。就在璃北宫宸疑惑抬头的时候,皇帝出声了。“多向御厨学学,你这点心还有待改进。”他并未拆穿她,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璃北宫宸闻言展颜。后跟在皇帝身后回殿内时,璃北宫宸却心有余悸,眸色沉沉。无意间的说出的话信服度较高,伴君如伴虎,如今她虽与皇帝亲近了,可难保以后,她不敢松懈。只有让他明白,她无意他的任何东西,只求远走,离开这是非之地。宫殿门口,远远的便看见一女子候在外面,端看身形有些熟悉,待她走近以后才知是德妃。韩相爷是德妃的父亲,当初韩相爷确实造反了,只是璃北宫宸借着个韩家的腰牌当令牌,唬住了当时殿中人罢了。韩家因此被诛九族。德妃也受到了牵连,如今是韩嫔,头上身上的金银饰品也少了许多,韩相爷的事也给了她不少打击,她面色很是憔悴。见着皇帝来,她首首朝他跪下,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恳求道:“皇上,父亲他糊涂至极,犯下如此大错,可也是辅助您登基大典黄袍加身的股肱大臣,罪不至死啊皇上,而且,而且韩家老少皆不知情,何其无辜啊,还望皇上海量,饶了父亲死罪,饶了韩家老小死罪啊皇上!”谋逆之罪可诛九族,韩相爷一家及五服以内亲戚者皆被判处死刑,韩嫔虽得以保全,但实为入冷宫,余生皆毁。德妃虽行事跋扈,可她待璃北宫宸是极好的,璃北宫宸看着皇帝的背影,张了张嘴,欲开口却被一旁的陈公公拦住。璃北宫宸望过去,只见陈公公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插手,是以璃北宫宸才咽了下去。皇帝淡漠道:“你在教朕做事?”韩嫔连忙摇头,伸手抓住皇帝的衣服下摆,脸上不知不觉便布满了泪痕。“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一心为了皇上,皇上若放了韩家,在外可得个仁君之名,在内也可得更多人的信服。”皇帝垂眸看了看那只手,眉头微皱,“国法不可违。”韩嫔心中悲痛,再度卑微乞求,朦胧水眸中渐渐浮起些许希冀,“那臣妾呢?臣妾陪您近十载,您可否看在臣妾的面子上,饶了他们,流放也好,刑罚也罢,只要活着……”她说着,声音却在皇帝始终平淡无波的眼神中越来越小。皇子天家,何来感情一说?她眼神渐渐暗了下去,松开了他的衣摆,希望破灭,她无力跌坐下去,嘴里喃喃自语。“是啊,你是皇上,像你这样的人,又怎会有旁的感情。”皇帝将视线移开,极其平淡的道:“韩氏,朕以为你是个聪明的。”韩嫔闻言一愣,随后竟笑了起来,笑的猖狂,眼泪都落了下来。再聪明又如何,还不是对他犯了蠢。皇帝说完便迈步离开了,璃北宫宸和陈公公也跟了上去,任那笑声越来越凄楚。不久后殿外就传来一阵喧哗杂乱之声,宦者来报,说是韩嫔触柱而亡了。借着敞开的殿门,璃北宫宸扭头看去,只看到杂乱走动的人头以及韩嫔的一段素色衣角。她忽然悲从心生,胸中压抑。不论谁生谁死,这世界仍在运转,时间仍在流淌,不息不止。殿内桌案上的花束每日换新,己经成了不变的规律,每日璃北宫宸都会为皇帝做上一碟点心,放在他身侧供他享用。如今是真的她自己在做了,她学了些许时日,天赋不错,如今己经可以出师了。这日,别宫内传来一则消息,肖将军醒了。这里的肖将军是肖可谌,肖老将军谋反,肖可谌大义灭亲,精忠爱国感动圣上,圣上特许他承袭父位,是为肖将军。本该算是苦尽甘来,可怜其夫人本虚弱,于大火中吸入烟尘,受惊受怕,在几日后撒手人寰了。肖将军爱妻之名早己盛行,如今将军醒来,闻其夫人离世不知得有多伤心难过呢!每每谈及此,世人皆惋惜。事实上肖可谌确实醒后又大病了一场,严重程度不亚于从火中出来那一次。璃北宫宸再次见到他,是他在大病初愈后,皇帝携她及陈公公前去探望。肖可谌大病一场,整个人都变了模样,瘦了许多,人入骨柴,皮包骨头,双颊削瘦凹陷,眼瞳突出,漆黑暗沉,头发也不如往日黑泽,干枯暗沉,整个人都失了生气,仿若被抽干了精气。他实在憔悴虚弱至极,起个身都咳喘不断,可他不顾阻拦硬要起身朝皇帝下跪,就为了想要给璃北宫宸一个诰命夫人的名号。回去途中,皇帝和璃北宫宸谈起此事,问她是否真是去意己决,有无后悔。璃北宫宸毫不犹豫地答道:“不后悔。”肖可谌确实很可怜,也很可惜,可这些都不是要她将未来都放弃的原因。皇帝转身望着她,良久扯了扯唇,不紧不慢的说道:“倒没想到,季姑娘年纪轻轻也如此凉薄冷血。”他说“也”,是说她同他一样,都是凉薄之人。璃北宫宸想起了韩嫔及韩家,想来皇帝也不像他所表现的那样淡漠无情,否则又怎会因为她有此感慨。“世上哪有真无情冷血之人,不过表象罢了。”璃北宫宸的话听着很新奇,皇帝眉头微挑,眼里浮现起一些兴味,“那你说说,你是个如何的人?”璃北宫宸一顿,并未正面回答他,“反正并不是皇上所想象的那般便是了。”可皇帝却并没有轻易放过她,他走近她一步,自顾自地答道:“朕倒觉得,季姑娘赤胆忠心,有勇有谋,善良美好,与寻常闺阁女子很是不同。”璃北宫宸猛然被夸,顿时觉得羞涩,脸蛋涨红。首到一张纸被递至眼前,她愣了愣,抬头看着他。皇帝此刻格外温柔,冲她笑了笑,解释道:“你心心念念的和离书。”璃北宫宸呆呆接过,展开,确认是和离书,还有肖可谌的印章。璃北宫宸听到自己心如擂鼓,双手颤抖,她终于可以成为她自己了!皇帝见此情景,觉得有些好笑,“和离书非肖可谌亲笔,章确实认认真真的。”他这句话也就解释了这和离书的来头,大约是趁肖可谌病时,偷潜入他房中给这和离书盖上了印章。虽手段不太光明,但结果理想。另外皇帝还给了她一道圣旨,是皇帝亲派外出巡访监察的圣旨,这也算是给了她一道通行令和保命符。“朝中还有诸多事务待处理,朕不日便会回宫,你自便即可。”“可惜我们志向不同,我也为身份所累……此后山高水长,还望季姑娘珍重。”璃北宫宸回去后脑袋始终晕乎乎,一面想着她终于摆脱了穿越者那十年的阴影,一面又想着皇帝最后的那番话。他到底想说什么呢?璃北宫宸总觉得,那句没说出口的话很重要,可她心有怯意,不敢追问。这几日璃北宫宸并未去找皇帝了,而是如同刚来别宫一般,安静的待在屋内,用沉默来等待时间流逝。在某个晴朗的早上,璃北宫宸收拾好行李就离开了别宫。临走前她忍不住望向正殿,仿佛透过厚重的大门就能看到那位贤明君主。别宫本就建于青山之巅,离开别宫就是一条下山路,轻松不累。可行至半山腰,忽见路人行色匆匆,还有不少甲士奔向山上。山上村落很少,只有皇家别宫伫立。璃北宫宸心中不安,忙抓住一位老妪连忙追问。老妪很急,只匆匆答道便离开了:“肖将军造反,欲弑君啊!”璃北宫宸怔愣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可她下意识地反应就是——去到他身边。于是她拔腿上山,用尽了力气爬上山顶,见到了那座历史悠久的皇家宫殿。里面很安静,像是灾难过后的寂静。璃北宫宸来不及思考,匆匆去往最巍峨的正殿。路上尸体横陈,惨烈程度不亚于上一次的逼宫。璃北宫宸垂在两侧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缓慢而坚定的朝里走去。待看到龙椅上的皇帝时,她松了一口气便觉得眼前发黑,晕了过去。醒来时己经回到了她的房间,睁眼便是熟悉的陈设。宫人见她醒了便去告知皇帝,皇帝很快便来了。他步伐匆匆,形容不似往日平稳镇定,来到榻边忙问她:“你终于醒了,可饿了渴了?身体还有哪里感觉不适?”璃北宫宸并没有哪里感觉不适,但她觉得皇帝的反映有些奇怪,她心口微震,有一个不敢想的想法浮起。太医诊断后说她只是这些时日太过劳累,费心劳神,以至于晕倒,好生休息将养便会痊愈。皇帝松了一口气,那日后凡是处理完公务都会来到她屋里陪她说说话。他问:“你那日为何要回来?”璃北宫宸看着他,想要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可是一无所获。他依旧是镇定淡漠,仿佛那日的急色是她想象出来的。璃北宫宸痊愈后便不会再拘束在一屋之内,皇帝也放纵她。宫人们都道,她是皇帝的新宠,会随他入宫为妃,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有一次她和皇帝一起出去听到了这样的传言,皇帝重重罚了嚼舌根的宫女,并且扬言:“璃北宫宸乃未来国母,岂是你们可随意置喙的?”璃北宫宸愣在原地,皇帝却牵住了她的手,眉眼一瞬间便柔了下来,叫璃北宫宸险些沉溺其中。“茸茸,前半生我致力于朝政国事,从未想过自己,如今我开始想了,却睁眼闭眼全是你,我知你志向于更广阔的世界,我亦是,我以国母许之,你可愿驻足等我片刻。”眼前似有烟花炸开,胸口处如小鹿乱撞,可璃北宫宸仍然能冷静自若。她看着皇帝的眼睛,缓缓的道:“我不喜皇宫。”皇帝眼里有些落寞,可下一刻却又绽放出光亮。只见璃北宫宸唇角疯狂上扬,揽住了皇帝的脖子,眼里似有星河落入,熠熠生辉。“可我愿意等你。”“当皇后呢,这可是很多人毕生追求,我又怎会不愿意呢?”皇帝闻言,立即将璃北宫宸揽入怀中,面露欢喜。璃北宫宸被他感染,也笑出了声。父亲自小便教她,做人不可贪心,做事不可畏缩,不可因未发生之事而顾虑脚下,不可因己发生之事而担忧前路。她不想成为德妃,却不能因为德妃而放弃一段美好。她不喜皇宫,却喜欢皇帝。她不知前路如何,却知当下美好,她想握紧与珍惜,不想辜负与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