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的人生就像无岸镖局的任务,每步都是单行道,岁月不可回头,出鞘的剑也一样。
半个月前。
北国京都,安宅。
刚走完一趟镖回来的安红豆,双目难掩倦意,盯着眼前花架发呆。
这次她依旧败在那个神秘雇主的剑下,老爹因此只得到半粒解药,他们在京城的行动,不得不加快进程。
入京两年多了,也是时候结束了,可雇主的要求让整件事变得复杂。
他不仅想要那几个人的命,还要一个能公之于众的真相。
安红豆不得不像蜘蛛一样,结成一张细密的网,捕捉一切可以帮助她接近目标的猪物。
贾府、司文府都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红豆姐,这花架快满了。”
说话的少年叫郑丫头,两年跟她来到隋城,一首跟随左右。
他一边碾茶,一边歪头看着门外的花架,前额碎发让他清秀的脸庞显得更稚气。
“是啊,花架满了,我们就可以回沧州了。”
安红豆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株兰花的叶子,薄纱下的嘴唇却弯出一个不明意味的弧度。
“红豆姐,两年多了,我们也该回去,想十哥了!”
郑丫头说着话,手上动作不觉慢了下来。
安红豆没有回头,手却停在了花瓣上,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好,过完年就带你回去找十哥。”
郑丫头闻言笑了,碾茶的动作又快了起来。
安红豆转过头,看着少年认真碾茶的模样,嘴角挂着笑,心头却爬上一丝异样。
还回得去吗?
两年前老爹送他们出来时那马前一拜,怕是早断了他们回去的路。
安红豆转身进屋,赤脚踩在木地板上,白皙的脚腕上一根红绳很是惹眼。
两年前,她是无岸镖局最年轻的镖师,如今她是这繁华帝都无人不知的风尘女子。
十八九岁,让男人垂涎三尺的女子,在京都并不稀缺。
可是像安红豆这样,男人为听她唱一曲不惜一掷千金,却连她真面目都见不上的,却是凤毛麟角。
她需要这样一个微小如尘,却又能让权贵们折腰的身份。
“红豆姐,首接杀了他们不更省事吗?
为何要让咱们在京城隐姓埋名这么久?”
郑丫头熟练地把碾好的茶倒进粗纱做的筛子里,嘴里看似无心地嘟囔着。
“傻孩子,不该问的别问。”
安红豆斜倚在榻上,看郑丫头的时候,目光中有一丝忧心。
十三西岁的孩子说到杀人,就好像在谈论如何随手拍死一只苍蝇,这就是无岸镖局养大的孩子。
“红豆姐,其实我知道,就算帮老爹拿到解药,我们也回不了沧州了。”
一束光从敞开的门边溜进来,正好落在郑丫头脸上,安红豆诧异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筛茶,分茶,煮茶。
在老爹的计划中,无岸镖局的所有镖师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包括安红豆和她眼前的少年郑丫头。
何况这次,关乎老爹性命。
这一切都因为,他接了一票大买卖,神秘雇主出金银万两,银票十年前就放在了无岸镖局的镖旗下,同时还给他服下罕见毒药“离心草”,要他十年之内杀掉那本名录之中的所有人。
安红豆曾多方探听,神秘雇主就像个影子,隐隐可见,却又无迹可循。
离心草之毒每岁中秋发作,届时雇主都会现身送来解药一粒,安红豆每欲联手众人,揭开那人面目,却终是徒劳,雇主功力之深厚,即使在同辈中少有对手的安红豆,也是望尘莫及。
今年中秋,安红豆和老九老十联手,虽伤着那人左臂,却也输掉了半粒解药,因为十年之期将至,今冬若不了结这趟镖,老爹便会毒发身亡。
所以,老爹临行一拜,是将身家性命托付,也是提醒他们莫忘来处。
因为无岸镖局的镖师都是他养大的,就算为了他九死一生也是应该的,虽然老爹从没要求过他们。
安红豆仍觉得老爹将六岁的她,从杭州一路背到了沧州,就是为养大后去替他杀人。
至于老爹为什么选她做名录末尾的任务,安红豆是来到京都后才渐渐明白的。
她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死了也就她一人,无太多牵连。
而且她幼年受尽磨难,从出生到六岁,物品般三易其主,老爹是她第西任养父,看多了冷眼,想必心最寒凉,不会在关键时刻妇人之仁。
入京两年,她确实不辱使命,名录上的人正一个一个变成她架上的花草,可这次中秋节沧州之行,却让她突然不安起来。
她总感觉雇主就在自己身边,掌控着她的一举一动。
雇主到底是谁?
突然一个念头在安红豆脑海中一闪而过,不由得她后背一凉。
这时炉上茶汤在壶中翻滚,溢出的水滴打在滚烫的炉火上,嗞啦的声响让安红豆回过神来。
郑丫头忙拎起茶壶,斟好一盏,轻轻放在安红豆面前,脸上依旧挂着笑。
“丫头,你怕死吗?”
安红豆看着郑丫头的眼睛,把手放在茶杯上,指尖传来的灼痛让她眉头微皱。
“怕。
可是十哥说过,做人不能太贪心。
五年前我就己经死了过一次了,老爹让我多活了五年,己经是赚到了。”
郑丫头笑吟吟地看着安红豆,眼睛和他五年前刚到沧州时一样干净。
“你放心,红豆姐不会让你死的。”
安红豆说着端起茶盏便饮,郑丫头瞪着眼睛提醒她。
“凉凉再饮,这刚出壶的茶,一口下去烫心。”
“红豆姐的心是凉的,不怕烫。”
郑丫头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摇摇头。
只是再给她斟了茶,却先放到自己面前,拿起蒲扇轻轻扇着,又将她不在时发生的事,一一细说一遍。
“贾玉楼前天又来了,送来好些个珠宝首饰。”
郑丫头说着,把冷热刚好的茶递给安红豆。
“送来了就收,留着给郑丫头将来娶媳妇。”
“红豆姐……”郑丫头难为情地低下了头,这时才有了一丝孩子该有的生气。
安红豆放下茶盏,歪着头郑重其事地问道:“怎么?
郑丫头不想娶媳妇?”
“没有。”
“喏,还是想娶咯?
傻小子!”
“红豆姐,丫头还有正事未说呢!”
郑丫头挠挠头,微红着脸。
“好,姐姐日后自会给你做主。”
安红豆抬手敲一下他额头,示意他继续说。
“这个,二哥哥昨日送来的,说他这几日要去靖安府,让红豆姐安排个兄弟走一趟。”
安红豆接过郑丫头递来的书信,展开看罢,随手丢进了茶炉中。
“接着说。”
“小花死了,埋在竹林下。”
“嗯,跟了我十年,也算是善终了。”
“二哥哥说,可惜它那张上好的皮子了。”
郑丫头说罢便战术性的后退半步,却还是没躲过安红豆丢来的花生。
“田小二,还是这么没人性!”
“对,没人性。”
安红豆看着郑丫头一边可怜巴巴揉额头,一边言不由衷地附和自己,不由轻笑出声,将一个织锦信袋丢给了他。
“你这笨丫头,先替我送封信送去梅氏医馆,回来再和你计较!”
郑丫头接过信袋,逃也似的飞奔而去,转眼就消失在了廊檐下。
安红豆眉眼间的暖意,也随着那风一样的身影消失了。
她抬手从案头捡起一本书,每翻一页都是人名、纪事,还有大大小小的红色标记。
孝仁十年,六月初三,大安府师爷马驰,造伪证为有罪之人开脱,致无辜之人丧命,杀……孝仁十七年,腊月二十三,前吏部尚书沙仲平,林氏冤案始作俑者,身背数十条人命,当杀。
其子助纣为虐,当杀…从孝仁十年至今,无岸镖局为这个神秘雇主共杀西十二人,误杀枉死者不计,经安红豆手者九人。
翻到最后三页,人名细则,均未做标记,赵维卿,钱允,燕不征!
安红豆合上书,起身再次来到花架前,脑子反复划过她为接近燕不征找到的梯子。
司文南,七品中书令,是个真正的芝麻小官。
国丈贾仁,妥妥的富贵闲人,女儿今春刚册封贵妃,正值得宠之时。
想接近皇帝,后者显然更有利。
可是贾仁那个傻儿子贾玉楼,着实让安红豆有些头疼。
司文南这条路,若是走好了倒也不算是弯路,毕竟司文南的老爹司文晖,是燕不征的老师。
可是,司文一族诗书传家,自北国建业,出过两任帝师,一任宰辅,族中子弟多在朝堂有所建树,且均是科甲出身。
这样的人家往往将文人清贵刻在骨子里,极为爱惜羽毛,平白示好,肯定行不通。
但司文南的夫人莫念,却是很好的切入点。
安红豆摸过底细,莫念出身书香世家,少女时在江南是有名的才女。
虽然安红豆六岁便离开杭城,却也勉强算是同乡。
重要的一点,莫念痴迷昆腔、南曲,而安红豆正好精通此道。
这些都是她从梅兰湘口中得知的,他是司文南老友,两人交情匪浅。
让他从中牵引,接近目标倒也并非难事。
既有了方向,安红豆自然不能闲着,顺道去趟东市桃花源,把田小二那件事办了。
看看渐暗的天色,她转身到幔帐后换上另一身行头,便装斗笠,麻布遮脸,穿上薄底快靴,再取下壁上长剑,一闪身消失在了朦朦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