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街店面橱窗里的圣诞树上色彩缤纷，又是年末。
2014年。这一年她让自己很忙，忙着赚钱也忙着忘记。
她今天很失落，因为她把工作又搞砸了，可见上帝在他的节日里还不忘让她节外生枝。
推开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那经人体发酵过后的酒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她用脚踢开那滚落一地的啤酒瓶，叮当作响间看向窝在沙发里的女人。
衣着邋遢，肤色黯黄，眼神空洞，形容枯槁。
她眨了下眼，从容的转身。相比去年，这点从容是个不小的进步。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知不知道我是你妈?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你今天发工资了是不是?喂，我在跟你说话。。」
她关上房门，隔绝那尖锐刺耳的声音。。。
她忘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喊过她，喊过妈。
她记得小时候，她很喜欢穿一条翠绿的裙子，长发披肩，姿容胜雪。那时候别的小朋友都很羡慕她，他们总会说，花穗，你妈妈可真漂亮。
可这令人羡慕的幸福和美好戛然而止在一个午后。
她站在房门外听见屋里东西碎裂的声音。她听见她说，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有什么好?你要为了她跟我离婚?。。。
后来的很多话在她耳朵里都成了盲音，她坐在楼梯口看见爸爸愤然离开的背影，在夕阳里渐行渐远，在往后的日子里时隐时现。。。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趴在桌子上艰难的动了动脖子。
她对着镜子，看见脸上的黑眼圈和干活的泪痕，告诉自己，许花穗，你是太闲了吗?居然还有时间在这里伤春悲秋，多么奢侈。
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去工作。她从不说上班，上班是个好听的词，体面，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而工作这个词才适合她，只是赚钱，无关其他。
出了房间，饥肠辘辘到前胸夹后背。
走了两步，闻到饭香，以为是幻觉。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早饭了，她想起杨远站在楼下左手油条右手豆浆的样子，她捂着胸口，瞬间锥心刺骨。
她疑惑的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桌子上的白粥和煎蛋，有些恍惚。。。
「起来了，快趁热吃吧，吃饱了上班才有精神。」
她对她温柔的笑着，她鬼使神差的坐在桌前。一瞬间竟不知道昨天和今天到底哪一个才是在梦中。
她左手握着手机，右手握着勺子，闻着那粥的绵香，隐忍的感动开始蔓延。
「昨天是妈妈不好，说话重了些，你不要生气?」
她觉得自己舀粥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那粥的雾气熏染了她的双眼。
「昨天是发工资的日子吧?」她眼睛少有的精亮，盯着她问。
她握勺子的手僵在半空中。
「前两天你张姨赢了我好几把，今天我想捞回来。昨晚我梦见大海，有财的征兆，今儿一定能赢。。。」
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脸上是没有表情的表情。
右手的手机突兀的响起，她接起来听见里面传来老板那魔鬼一般的咆哮。
「许花穗你是不是不想干了？马上给我滚过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果然，她的生活里不合适有希望，只合适绝望或者更绝望。
她放下勺子，看着对面满面笑容却越来越陌生的女人，笑了，那笑里满是苍凉。
她冲出家门的时候眼里是有着泪水的，她告诉自己憋回去，因为她还要滚到老板那里去。不然还指望谁为这张梨花带泪的脸楚楚可怜吗?
刚走出楼道，听见一个清冽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花穗。」
她吸了吸鼻子，回头。
为什么他的身上总是有种暖暖的味道，好像阳光。
「你哭了?」他问。
「没有。」她回答的快而干脆。
「有事吗?」她问。
「没有就不能来找你吗?」他随着她向前走。
他就这样跟着她坐上公车，整个过程都没有再说话，她没有，他也没有。
直到她快走进公司，他终于开口。
「你还好吗?。」
「当然，现在的杨远在我心里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她嘴硬，她无法忘记过去这一年她是如何的痛苦，如何的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我说的是你妈妈。。。」
他话音一落，她全身痉挛。
她不惊讶于他是如何知晓的，她能想象那个女人的觥筹交错和牌场间的光荣事迹是如何在悠悠之口中以讹传讹的。
她只是难过于家人给的难堪，却要他一个外人来给她安慰。
「你走吧，我没事。」
她气若游丝。
「难过就哭出。。。」
住口，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大声喝住。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论及我家的事？我哭与不哭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不要再在我面前以好心人的姿态来给我慰藉。
尹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我会觉得自己已经难堪到了一定境地。。。」
她疯了一样的冲他大喊，根本不去顾及旁人。
「花穗，我只是担心你。。。」他说得很小心，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轻言软语的一句话，却像一道拂尘柔软的扫过她的心房，瞬间击碎那些伪装的坚强。
她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捂着胸口逃进公司里。
当她有些颤抖的站在老板办公室的时候，她的表情着实有些惊悚。
「你这视死如归的表情是想为自己所犯的错误申辩，还是对我即将给你的批评找一个你能接受的住的情绪。」
「王总，对不起。」她说。
「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
「我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花穗，大家共事一场，我想你明白。我能给你无数次工作的机会，但是我给不了你哪怕一次你人生的方向。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或坎坷的经历，让你像个木偶，机器一样的生活工作。
这社会世态炎凉，大家一样活的小心翼翼，不是只有你才伤心欲绝，我也能感同身受。但是既然找不到去死的理由，那就还要好好的生活下去。
我要的员工不用鞠躬尽瘁，但至少尽心尽力。而你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儿，自然力不从心。
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上班，至少不适合留在我的公司。你明天不用来了，我已经通知财务结算你的工资，多出来的算是我们同事多年的心意。
好好给自己放个长假，好好想想，你人生的方向到底在哪里?」
「王总，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我很需要这份工作。不然我会。。。」花穗简直泣不成声。
「会怎样?会走投无路?
一道门关的不够紧，你就永远也想不起来还有一扇窗。
拿钱，走人。」
花穗感觉自己是从公司里一路飘着出来的，她被解雇了。
她一直把这份工作看的很重要，因为她需要钱。
需要钱来给她买酒买烟还那赌桌上的债，需要钱来给外婆买药，需要钱来让自己知道其实她活着还是有点目的的。。。
可这被解雇的打击却远不敌他话中的份量，字字珠玑。
杨远，这个在她本就不灿烂的人生中肇事逃逸的罪魁祸首。
对她百般温柔极尽呵护之能事的假面王子，却在她丢盔卸甲缴械投降放开自己，捧着一颗真心倾心相待的时候，转而却与另一个女人山盟海誓情定终生。
她永远记得，那日杨远站在夕阳下说出的话。
「花穗，你和你的名字一样美。就像是一道风景，让人过目不忘。
但是人生中有很多道风景，可机会却不一定会有几次。而她就是我的机会，助我登上人生的山顶。。。」
原来爱情不过如此。。。
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来往的人群。想着他宽大的手掌，想着他每天早晨提着豆浆和油条站在楼下喊她。
「花穗，快下来吃早餐。。。」
为何情义深重却又忽而面目全非。。。
杨远，你可曾想过，纵然有一天你能站在群山之巅，所有风景尽收眼底，又有哪一道是真正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她提着两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吃力的踏上最后一节台阶。
刚站定就听见外婆苍老的声音：「穗儿那丫头，总是钻牛角尖儿，你不要生气。」
然后是他爽朗的笑声。。。
她腿突然一软，不知进退，低头看着袋子里面红彤彤的苹果。
然后听见他说：「我知道，我只是担心她。」
手一抖，苹果滚落一地。。。
「你来了。」
他闻声开门，蹲下身捡那些散落的苹果。
她不知道说什么，转身进屋。
外婆好像又老了许多，小时候她总是喜欢她背着她，趴在外婆的背后，温暖，安静。没有恐惧和害怕，没有爸爸的背影和妈妈酒后的谩骂。。。
她把东西拿到厨房，刚打开冰箱就看见下面那满满一层的苹果，感动油然而生。
她却想，只是点到即止好不好，不要再这样靠近，她不愿也承受不起人生中再出现第二个杨远。
外婆与他谈笑风生，兴致很好，这几年她鲜少这样开心。
饭后，他主动收拾碗筷。
外婆便将花穗拉到阳台：「这孩子不错，穗儿，别错过，爱情不是考试，错过一次便再没有机会。
爱情是信仰，你要学会相信它。」
她转身看向厨房里那忙碌的背影，闻着那满屋的果香，夕阳里，她与外婆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今天谢谢你，外婆很开心。」她说。
「可你不开心。」尹澈说的若无其事，但语气深沉。
「你最近好像很清闲，不用上班吗?」答非所问，花穗顾左言他。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她总想固定住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尹澈站定脚步，仰起头看向远方，眼神里是花穗从未见过的落寞。
他有心事。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她问。
「你很少这样关心我，受宠若惊。」
他转过身仔细认真的看她，而她却躲过。
「花穗？」
「嗯。」
她应了一声，半天听不见他说下文，正疑惑间。
他问：「你多久没画画了？」
「不知道，很久很久了吧。。。」她的回答很像一声叹息。
「以后也不想再画了？」尹澈侧头看她，眼神灼热。
「不想。」花穗回答的很干脆，话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倒是尹澈，愣了一下：「那是你的从小的梦想，怎么能轻易放弃？」
「梦想，那是多么奢侈的东西。
那是生活优越，活的优雅滋润的人才有精力去设想的东西。
而我，连生活都过不好，拿什么喂养那遥远又不切实际的梦想，梦中想想而已。」
她说完，他便不再向前走，他们站在广场中央，相对而立。
他看她的脸，永远那样素面朝天，面容清丽。
良久，他将视线移至远方，深深叹息：「花穗，别这样。
别让掉进深潭里的自己再裹满泥浆，有一天，一定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能走出来，重新站在阳光下。
别再把自己放在那最卑微的角落里，你在那里，我最痛心。」
花穗突然不知所措。
这样的尹澈，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不像是他会说出的话。
这些年的细枝末节和所谓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到底有没有逾越过朋友的界限，那些蛛丝马迹都成了心照不宣，多年来也相安无事。
可为什么今天却要说出这样深入骨髓的话来?
尹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会很心慌。
「你怎么了？你今天的话很奇怪？」
「因为，我担心你。。。」
花穗觉得这句「我担心你」好像有种魔力，他每说一次，她的心便恻隐一分。
他送她回家，华灯初上却下起了大雪。下雪的时候格外安静，脚踩进雪里的声音很清晰。
他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并且不容她拒绝，她这才发现他似乎比以前清瘦了许多。
为什么她总觉得他怪怪的。。。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却握住了她的手，她越挣脱，他越收紧，也不看她拧在一起的眉，像是志在必得。
「花穗，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干什么？你不上班？」
「因为有比上班更重要的事。」
「是什么？」
「是梦想。」
「。。。」
小说《别再担心我》 别再担心我第1章 试读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