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
整个偏厅之内,所有笔帖式都在埋头苦干,唯有莫晓宸的动作显得与众不同。
他并未如其他人那般,拿到文书便一头扎进翻译和誊抄的繁重工作里,而是不急不躁地做着看似“无用”的准备工作。
他那张作为索引的稿纸上,很快便出现了一个清晰的表格。
左边是文书的标题和编号,右边则用简化的符号标注着“急”、“常”、“旧”,以及“满译汉”、“汉译满”、“核对”等字样。
对于那些关联的文书,他还用线条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思维导图。
这套方法,在他过去的世界里,是项目管理中最基础的“WBS(工作分解结构)”和任务清单。
但在康熙三年的内阁大堂,这无异于一种闻所未闻的“奇技***巧”。
邻座的老孙伸长了脖子,看了半天也没看懂莫晓宸在鼓捣什么,只觉得那些圈圈画画和鬼画符一般的标记甚是古怪,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这小子莫不是烧糊涂了?还是想用这法子拖延时间?”对面的图海更是面露不屑,在他看来,真正的本事是提笔就写、一气呵成的才学,而不是在这种旁门左道上浪费光阴。
他甚至觉得,莫晓宸这是在向上司巴图鲁进行一种无声的挑衅,用消极怠工来表达不满。
莫晓宸对周围的目光浑然不觉,他的精神已经高度集中。
这张小小的索引图,便是他的作战地图。
地图绘制完成,接下来,便是精准高效的“战斗”。
他将那几份标记着“急”字的现行公文抽了出来。
这是关于迎接朝鲜使臣的具体礼仪安排,内容不长,但时效性最强,一旦出错,便可能引起外交纠纷,是巴图鲁最可能检查的部分。
他凝神静气,调动原主扎实的满汉语言功底,同时用现代人的逻辑思维去理解公文的内在条理。
他的翻译不再是生硬的逐字对应,而是首先理解整段话的核心意思,再用最精准、最符合官方语境的词汇进行重构。
这样翻译出来的文字,不仅意思准确,而且行文流畅,条理清晰。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几份最紧急的公文便已翻译完毕,他又快速誊抄了一遍,字迹工整,毫无涂改。
完成第一优先级任务后,他并未立刻转向第二类,而是将翻译好的稿件放在一旁晾干墨迹,然后,他拿起了那些最麻烦、也最容易被忽略的“旧档”。
他的策略很明确——先难后易,集中精力攻克最大的难关。
这些旧档,都是历年来与朝鲜往来的文书副本,纸张泛黄,字迹模糊,甚至有些地方还有虫蛀的痕迹。
核对它们,不仅考验眼力,更考验耐心。
巴图鲁将这些东西混进来,显然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在混乱中出错。
莫晓宸深吸一口气,他没有一张张地看,而是根据自己刚才制作的索引,将这些旧档按照年份、事件的关联性重新进行了排序。
很快,他便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
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旧档,实际上可以围绕几次重大的历史事件进行归类,例如顺治朝的几次册封、边境贸易的纠纷等等。
他将同一事件的满、汉两种文书放在一起,进行同步比对。
这种“交叉验证”的方法,效率远高于单向的翻译核对。
“……顺治十五年,册封朝鲜世子李棩为王,赐王妃冠服……赏白银三千两,绸缎百匹。”
莫晓宸的目光在一份汉文旧档上停留,随即,他找到了对应的满文记录。
核对无误后,他正准备将文件归档,眼角的余光却瞥到另一份不相关的、顺治十六年的礼部内部用度记录。
那上面记载着,当年为“朝鲜使团回国置备礼物”,花费白银五千两。
莫晓宸的动作停住了。
不对劲。
按照清朝的体制,赏赐归赏赐,回礼归回礼,两者账目分明。
顺治十五年册封朝鲜国王的赏赐是三千两,为何隔了一年,为同一个使团置备的回礼却高达五千两?这不符合常理。
而且,记忆告诉他,顺治末年国库并不宽裕,如此大笔的额外开销,显得格外突兀。
他本能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作为一个现代管理者,他对数字和流程的异常有着职业性的敏感。
这多出来的两千两白银,去了哪里?是记录错误,还是……另有隐情?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两份文档的编号和内容,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简化字,悄悄记在了另一张小纸条上,塞进了袖袋。
他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去深究这件事,但记录下来,总不会有错。
这或许是一个潜在的“信息资产”。
处理完这个小插曲,他继续埋首于故纸堆中。
有了清晰的分类和高效的方法,他的速度越来越快。
当偏厅里其他人还在为繁杂的公文焦头烂额时,莫晓宸已经有条不紊地攻克了大部分难题。
申时刚过(下午四点左右),距离下值还有一个时辰,莫晓宸已经将所有的翻译、核对、誊抄工作全部完成。
两大摞厚厚的文稿,一份满文,一份汉文,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书案的左手边。
每一份都用纸捻细细订好,封面还贴上了他自制的标签,注明了内容概要。
整个偏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笔,难以置信地看着莫晓宸书案上那两摞堪称壮观的“成果”。
老孙的嘴巴张成了“O”型,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图海的脸色则一阵青一阵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个病怏怏的汉军旗小子,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等不可能的任务的。
这已经不是“才学”可以解释的范畴了。
这是一种恐怖的、碾压式的“办事能力”。
莫晓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只是安静地开始收拾自己的桌面,将笔墨纸砚归置原位,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已经成功地在这间“办公室”里,撕掉了过去那个“懦弱***”的旧标签,换上了一个全新的、引人注目的新标签——“高效”。
就在这时,巴图鲁的亲信跟班从主位那边走了过来,敲了敲莫晓宸的桌子,用下巴指了指那两摞文稿:“巴大人问,你弄完了?”“是的,有劳转告大人,已经全部完成。”
莫晓宸平静地回答。
跟班狐疑地拿起最上面的一份翻了翻,字迹工整,条理清晰,看不出丝毫敷衍的痕迹。
他撇了撇嘴,抱着那两摞沉甸甸的文稿,转身走向巴图鲁。
整个偏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评审”的结果。
莫晓宸的心也提了起来。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他今天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会为他赢得赏识,还是会招来更深的忌惮和打压?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重重书案,望向那个手握他官场前途的男人——巴图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