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窖挖得很深,新翻的泥土散发着凉丝丝的腥气。张大伯一行人喝光了酒,扛着家伙什,踏着晚霞走了。院子里一下空旷起来,只剩下周承安劈竹片的“噼啪”声,一下,又一下,清脆又固执。
周明和周梅被沈棠赶回屋里做功课,灶房的粥锅“咕嘟”着,米香压过了泥土味。沈棠没进屋,她搬了条小凳,坐在周承安旁边,看他用柴刀将青竹精准地剖成厚薄均匀的竹片。竹屑落在她脚边,她也不躲。
周承安手里的动作没停,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他还会来。”
“来就来。”沈棠捡起一根细长的竹丝,在指尖绕了个圈,“他想要钱,祠堂那帮老家伙也想要钱。光靠吓唬是没用的。”
周承安的刀顿了顿,抬眼看她。月光给他沉默的轮廓勾了道银边。
“地契上是你的名字,可地是周家的祖田,这是绕不过去的坎。”沈棠把竹丝扔掉,“他们要是闹到族老那儿,咱们占不到理。除非……”
她没说下去,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吃饭吧,明儿还得早起。”
那一晚,周承安没睡,院里的劈竹声响了半宿。沈棠躺在床上,听着那规律的声音,心里反倒安稳下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两人就套好了牛车。筐里是空的,但周承安在车板下垫了厚厚一层新编的竹篾底。沈棠把昨晚剩下的红薯粥热了热,一人一碗,就着咸萝卜喝完,便出发去了镇上。
镇上的集市比村里热闹百倍。他们没去西头卖菜,而是径直把牛车赶到了东街的陶器行。
最大的那家叫“周记陶坊”,老板是周老三的堂房侄子,叫周生。他正靠在柜台上嗑瓜子,看见沈棠和周承安进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买什么?”
“二十个腌菜瓮,最大的那种。”沈棠开门见山。
周生“噗”地吐出瓜子壳,慢悠悠地站直了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嘴角撇了撇:“哟,这不是承安堂叔吗?听说发财了,要开大作坊了?”
周承安的面色沉了下去,攥着牛车缰绳的手指骨节发白。
沈棠拦住他,脸上挂着笑:“托福,小本生意,想跟周老板买些吃饭的家伙。”
“好说。”周生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灰,“不过不巧,昨儿刚得了信,南边的窑厂泥料涨价了。我这瓮,也得跟着涨。一坛,多加十文钱。”
他盯着沈棠,眼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是吗?”沈棠脸上的笑意不变,“我怎么听说,南边的窑厂上个月闹水灾,塌了半边山,正愁泥料卖不出去呢。”
周生的脸瞬间僵住。
沈棠不看他,转身走到门口,踮脚往街对面望了望。街角处,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守着个小摊子,摊上零零散散摆着十几个陶瓮,样式老旧,釉色也不如周记的亮。
“承安,我们去那边看看。”她拉了拉周承安的袖子,“周记的瓮太金贵,怕是配不上我这小本买卖。”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旁边几个来买碗碟的妇人听见。妇人们的视线在周生和街角的小摊之间来回转,脸上都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周生的脸涨得像块猪肝,他猛地一拍柜台:“爱买不买!出了我这门,我看你上哪儿找这么多现成的瓮!”
沈棠头也没回,领着周承安穿过街道,走到那老头的摊前。
“老伯,您这瓮怎么卖?”
老头正打瞌睡,被她一问,浑身一激灵,忙站起来,***手,有些局促:“姑…姑娘,我这都是老货了,样子不好看……”
沈棠拿起一个,用指节敲了敲,声音沉闷厚实。她又翻过来看底,火印烧得匀,没有砂眼。
“老伯,你这手艺比对面那家强多了。”沈棠放下陶瓮,“我要二十个,您这儿有多少?”
老头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就…就这十二个了。是我自家的小窑烧的,烧一窑得半个月,费柴火……”
“剩下的我等。”沈棠从怀里摸出张掌柜给的定金,取出二钱银子,“这是定金。剩下的八个,半个月后我来取。价钱就按您原来的价,我再多给您一成,算是订金。”
她又从筐里拿出一小坛蜜枣萝卜:“这个您拿着尝尝,天热,下饭。”
老头捧着那沉甸甸的银子和冰凉的陶坛,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连声道谢,忙不迭地帮着周承安把十二个陶瓮搬上牛车。
周生在街对面看得清清楚楚,气得把手里的瓜子都捏碎了。
回去的路上,牛车走得慢。周承安赶着车,第一次主动开了口:“那老头,姓钱,不是咱们周家的人。他的窑在山坳里,被周记挤兑得快开不下去了。”
沈棠靠在垒起的陶瓮上,看着天边的云:“我知道。”
周承安回头看她,她正用一根草棍逗路边的蚂蚱。
“周记的瓮,底子薄,偷工减料。钱老伯的瓮,厚实,耐用。咱们的腌菜要存得久,家伙什不能马虎。”她把草棍扔掉,“而且,周老三想用族亲卡咱们的脖子,我就偏不让他如意。他越想让我们买什么,我们就越不买什么。”
牛车慢悠悠地转过村口的老槐树。周明和周梅正蹲在门口,看见牛车回来,蹦跳着迎上来。
“娘!好多坛子!”
沈棠跳下车,摸了摸周明的头:“往后,这些坛子都要装满。明儿,娘带你去钱家阿公的窑厂看看,咱们的腌菜,得有自己的坛子。”
她望向村南头那片已经翻好的土地,黑油油的,在夕阳下泛着光。周老三的账是要算,但不是现在。她得先把自己的根,扎得再深一些,深到谁也拔不走。